陆建钊还未开口,侍立在他身侧、如同铁塔般的赵虎却猛地踏前一步,豹眼圆睁,声如炸雷:“放屁!刑部捕快老子认不全也认得八九成!什么苏山、林九?老子听都没听过!还奉密令?密令文书呢?腰牌呢?拿出来瞧瞧!莫不是哪个山沟里钻出来的蟊贼,也敢冒充官差?!”
这一声怒喝震得房梁灰尘簌簌落下,堂内食客噤若寒蝉。赵虎凶悍的气势如同实质的刀锋,直逼苏焕和林青。
苏焕深吸一口气,迎着赵虎的目光,不卑不亢道:“赵捕头息怒。卑职等原是北直隶刑曹旧部,孝勇皇帝南狩建陵之时,我等奉命留守断后,清理卷宗,耽搁了行程。待事毕南下归建,已是新朝鼎革,衙门人事更迭,卑职等便被分派至巡捕司衙前听用,做些跑腿传讯、协查外勤的杂务,位卑职小,赵捕头未曾听闻也是常理。至于密令文书,乃口谕相传,不便示人。”
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,既解释了身份来源(前朝旧部,新朝边缘人),又点明了职位低微(衙前行走,跑腿杂务),还合理解释了无公文文书(口谕密令,伪装需要)。赵虎虽凶悍,但并非精细之人,一时竟被噎住,瞪着眼不知如何反驳。
丁书成在一旁看得心急火燎。他好不容易抓住苏焕等人的把柄,又借陆建钊的势压住了场面,岂肯就此罢休?眼看赵虎似乎被苏焕一番话堵住,他立刻尖着嗓子插话,声音拔得老高,带着刻意的煽动:
“苏重山!赵捕头问你腰牌何在,你东拉西扯说这些没影的‘密令’作甚?分明是心虚狡辩!刑部腰牌乃官差凭证,如同军中将令,岂有不随身携带之理?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捕快,却连块牌子都拿不出来,还敢在此巧言令色?我看你分明是藐视王法,藐视陆大人和赵捕头!”
他一边说,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瞥向端坐主位的陆建钊,见对方依旧面无表情地拨弄着茶碗盖,心中更是笃定了几分,胆子也壮了起来,声音愈发咄咄逼人:“陆大人明鉴!此人来历不明,行迹可疑,又拿不出身份凭证,身边这几人更是鬼鬼祟祟!依我看,他们根本不是什么捕快,定是那‘黑水蛟’的同伙,或是其他意图不轨的宵小之辈!赵捕头,还不速速拿下,严加审问?!”
他环顾四周,看着那些噤若寒蝉的食客和面无表情的衙役,得意地冷笑:“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说腰牌在行囊里,那就拿出来!当着陆大人的面,验明正身!若拿不出来,或者拿出来的东西经不起查验……”他眼中凶光一闪,“那就是冒充官差,图谋不轨!按《大顺律》,杖一百,流三千里!我看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!”
林青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。她身份尊贵,执掌黄鹂青翎堂,何曾受过这等市井纨绔的刁难?
她强压下翻腾的怒火,蜡黄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,却硬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沙哑和隐忍:“好!好得很!丁公子既然非要看个明白,那便让你看个够!”
话音未落,林青猛地转身,不再看丁书成那张令人作呕的脸,快步走向客栈靠里那张桌子——马青虎、江云、江梧以及那背负双剑、一直沉默如影的少年正坐在那里。
丁书成被林青那冰冷的眼神和决绝的语气弄得心头一悸,但旋即又被更大的兴奋取代。他认定对方已是黔驴技穷,在做最后的挣扎!他立刻朝自己带来的几个门客使了个狠厉的眼色。
那几个门客早就摩拳擦掌,见状狞笑一声,如同饿狼般扑向客栈大门!只听“哐当!哐当!”几声巨响,沉重的门板被狠狠关上,粗大的门闩被迅速插上!更有甚者,抄起旁边顶门的粗木棍,斜斜地抵在门后!动作干净利落,显然早有准备!
“关门!”丁书成厉喝一声,声音在骤然寂静下来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,“今日不把腰牌验个明明白白,谁也别想离开这归林驿!若有人敢阻挠官差办案,格杀勿论!”他狐假虎威,直接把陆建钊的虎皮扯到了自己身上。
整个归林驿,瞬间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。光线骤然昏暗,只有几盏油灯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光影。空气仿佛凝固了,沉重的铁链声、囚犯压抑的喘息、以及门外隐约传来的风声,都成了这死寂中令人心悸的背景音。
所有的目光,都聚焦在了快步走向里桌的林青身上,以及她身后那张桌子旁,那几个气质迥异、此刻却都缓缓抬起头的“同伴”身上。
马青虎放下了啃了一半的烙饼,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拳头,骨节发出轻微的“咔吧”声,坑洼的脸上肌肉紧绷,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凶戾和暴怒,死死盯着丁书成和那群关门的门客。
江云、江梧兄弟依旧面无表情,如同两尊石雕。但他们的手,已经离开了桌面,极其自然地垂在了身侧,指尖距离腰间的刀柄,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。他们的眼神平静无波,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。而那个一直低眉垂目的背负双剑的少年,眼神中则毫无波动。
林青走到桌前,她站定身形,背对着陆建钊和丁书成等人,目光飞快地与马青虎、江云江梧以及那少年交换了一个眼神。
那眼神极其短暂,却包含了千言万语——有冰冷的杀意,有决绝的指令,更有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。
包袱被慢慢打开,露出里面一些寻常的衣物和杂物。林青的手在里面摸索着,动作依旧不疾不徐。堂内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,目光紧紧盯着她的手,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“腰牌”出现。
丁书成脸上挂着胜券在握的狞笑,陆建钊则面无表情,眼神深邃,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,发出“笃、笃”的轻响,如同催命的鼓点。
苏焕站在林青身后不远处,全身的肌肉已经绷紧到了极致,如同拉满的弓弦。他眼角的余光扫过紧闭的大门,扫过那些堵门的门客,扫过虎视眈眈的赵虎和衙役,以及陆建钊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上。好在李道通仍在事不关己的品着美酒吃肉喝汤。
林青的手指在箱盖边缘骤然收紧,指甲几乎要嵌进粗糙的木纹里。李道通碗底最后一点汤水晃了晃,被他仰头饮尽,喉结滚动,发出满足的轻叹。他随手拿起桌上一块硬饼,掰碎了丢进嘴里,目光懒散地扫过满堂噤若寒蝉的食客,最后落在窗外阴沉的天色上,仿佛在估量着雨势。
来不及了。
林青的心沉了下去。丁书成那蠢货的步步紧逼,陆建钊刑部人马的虎视眈眈,像两把无形的钳子,死死夹住了他们原本悄然布下的网。七日之约如同悬顶之剑,李道通就在眼前,这千载难逢的机会,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它从指缝溜走?息事宁人?无声无息?丁书成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和陆建钊深不可测的眼神告诉她,那已是痴心妄想。
腰牌?没有提前准备,那东西她根本拿不出来。丁书成的逼迫,不过是点燃火药桶的引信。刑部那些人,尤其是陆建钊,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丝疑点。拖延下去,只会让局面更加被动,甚至可能暴露更多。
必须动手!就在此刻!哪怕闹得天翻地覆!
一股决绝的狠厉从林青眼底升起,瞬间压倒了所有顾虑。她猛地打开箱盖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轻响,在死寂的大堂里显得格外突兀。她迅速转身,蜡黄的脸上再无一丝惶恐,只剩下冰冷的锐利。
“围过来!”她声音压得极低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,目光扫过苏焕、马青虎、江云、江梧,最后落在那低眉垂目的双剑少年身上。
几人立刻会意,借着箱子的遮挡,迅速聚拢。林青背对着大堂,手指在箱盖上急促地敲击,仿佛在翻找东西,语速快如连珠:
“云梧二位!”她目光如刀,刺向江氏兄弟,“店里碍事的‘苍蝇’,清理干净!要快,要利落!尤其是那个姓丁的,还有他身边那几个聒噪的!别留活口,做的干净些!”
江云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忍的弧度,江梧眼中寒光一闪,两人同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。在这个破客栈里憋屈了半天,又受了丁书成那纨绔的鸟气,他们早已饥渴难耐。清理垃圾?正合心意。
林青紧接着转向马青虎,语速更快:“青虎!你立刻出客栈,拿我的令牌,去找孙鋆!告诉他,最里面那层伏击圈给我死死钉住!外面两层的人手,全撤出来,封死所有通往这家客栈的路口!让他们去找些尸首,”她眼中闪过一丝冷酷,“拆开,零散铺在路上!寻常路人见了,自然会吓得掉头滚蛋!那些还敢凑近看热闹的,不必理会。但若有硬要往里闯的……”她顿了顿,声音淬冰,“不管是谁,务必给我缠住!周旋住!拖延时间!”
马青虎眼神一凛,重重点头:“明白!保证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!”他大手一伸,林青已从袖中滑出一枚小巧的乌木令牌,塞入他掌心。
“还有,”林青补充道,目光扫过那些蜷缩在墙角的刑部囚犯,“等里面伏击圈稳住了,腾出手来,立刻派人回客栈!里里外外,给我仔细清理一遍!一根头发丝也别留错!然后把这些囚犯全部带走,佯装我们此行是来劫犯人的。”
“是!”马青虎攥紧令牌,魁梧的身躯微微弓起,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。
林青的目光最后落在那背负双剑的少年身上,语气稍缓,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:“你去外面,策应全局。无论哪一路遇到硬茬子,或者出了意外变故,立刻出手!不必顾虑!”
少年依旧低垂着眼睑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。他没有点头,也没有应声,只是放在膝上布包的手指,极其轻微地蜷曲了一下,扣住了布包边缘。那柄通体乌黑的长剑剑柄,似乎微微向上翘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角度。
部署完毕,林青深吸一口气,这才将目光投向苏焕。她蜡黄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和歉意:“苏兄,事出突然,变局丛生,一桩接着一桩,打乱了所有计划。本想多带人手助你,如今……”她看了一眼不远处还在慢条斯理嚼着饼的李道通,又扫过虎视眈眈的刑部人马和丁书成,“抓捕此人,只能靠你了!无论店内还是店外,无论我们哪一路,只要腾出手来,定会全力助你!”
苏焕端起桌上那碗鹿茸汤,狠狠灌了一大口。汤汁的温热驱散了喉间的干涩,也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。他放下碗,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汤汁,眼神沉静如水,迎上林青的目光,没有丝毫犹豫,只重重一点头:“放心。”
一个“放心”,重逾千钧。他深知此刻林青将最关键的任务交给他,是信任,也是无奈。他这个师兄武功高深莫测,神志又时清时迷,在眼下这混乱局面中抓捕他,无异于火中取栗。但他没有选择,也不能退缩。
林青紧绷的神经似乎因他这一句而略微松弛了一丝。她不再多言,缓缓放缓了在箱子上翻找的动作,仿佛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,直起身来。